乔永远:化解债务危机的方法与影响

2024年12月20日,美国财政部发布了2024年10月国际资本流动报告(TIC),数据显示,美债的海外持仓总额下降了772亿美元,跌至8.6万亿美元。这场美债抛售的“主力军”,正是中国。中国在2024年10月单月就抛售了119亿美元美债。而在2024年前十个月,中国累计减持额已经达到562亿美元,折合人民币超过4000亿元。

首钢基金首席经济学家,万物研究院创始人乔永远和万物研究院宏观策略研究员朱一凡共同在《北大金融评论》发文表示,债务危机是一个永恒的、周期性的话题,在债务周期的转折阶段,政府必须采取果断行动,最关键的就是防止通缩性债务危机的出现。

本文完整版刊登于《北大金融评论》第22期。

经济周期孕育投资周期,而投资周期又催生债务周期,因而债务危机总是周期性出现。结合中国当前的经济形势,可以认为中国正处于债务周期的关键转折点。尽管出现了通缩性债务危机的早期迹象,如债务率的大幅上升和价格指数的持续走低。但是,从国际经验来看,并非所有债务下行周期都必然导致债务危机,过度负债也不一定导致痛苦的去杠杆过程。中国在特定的宽松政策下,完全有能力平稳地渡过债务危机,并实现所谓的“漂亮地去杠杆”。同时,中国还拥有巨大的改革潜力,能够快速催生新的经济增长点,进而推动经济更快地进入新一轮的“加杠杆周期”。


债务周期和投资周期


债务周期与投资周期相伴而生,因而,债务危机是一个永恒的、周期性的话题。


债务周期本质上是投资周期的体现。一个典型的债务周期大致分为6个阶段(达利欧,2019)。其一,早期:债务的正常增长,债务增速略低于收入增速,债务负担很小,资产负债表较为健康。其二,泡沫:债务增速开始快于收入增速,资产回报率与经济增长率快速上扬,资产负债表开始出现不匹配的隐患。其三,顶部:杠杆化水平与资产价格过高,资产走势开始出现逆转的迹象。其四,萧条:债务违约问题爆发,传统货币政策的有效性开始下降,资产价值下跌并带来一连串反应,投资者资产负债表受损。其五,和谐地去杠杆:通过资产购买或货币大幅贬值推进债务货币化,使名义经济增长高出名义利率。其六,正常化:经济活力与资本投资开始复苏,通常经历5—10年重新回到之前的峰值。


债务周期是永恒的、周期性的话题。回溯1740年至今的历史,大规模的债务周期平均持续75至100年,而较小规模的债务周期则大约每10年出现一次。从大规模的债务周期来看,时间跨度大致是人口周期、科技周期、地产周期的加总,大致为康波周期和库兹涅茨周期的综合体。从小规模的债务周期来看,时间跨度与朱格拉所描述的制造业投资周期高度一致,即7至11年的经济周期性波动(Tylecote,1993)。总之,债务周期是一个逃不开的事情,其核心是经济体的内生增长动能周期性波动,其观测指标是各部门杠杆率和资产价格。每当经济体内生增长动能减弱,各部门(尤其是居民、企业部门)就难以“加杠杆”转而“去杠杆”,经济体就不得不面临一个风险:债务危机。



债务周期和降息周期


在债务周期的转折阶段,政府必须采取果断行动,最关键的就是防止通缩性债务危机的出现。无数经验证明,为了防止通缩性债务危机的发生,降息是一个必然的应对策略(达利欧,2019)。


2011年欧债危机:降息


应对危机,最简单的手段就是降息。如果小幅度降息无效,就“不惜一切代价”地降息,直到政策生效。


2008年金融危机后,希腊实体经济遭受冲击,迟迟无法从困境中走出来。到2011年,希腊的失业率达到17.9%,国债占GDP比重攀升到120%以上,越来越多的资本怀疑希腊的债务上升周期能否持续。此时,时任欧央行行长特里谢又误判形势,在2011年4月、7月实施了两次加息,这一记昏招直接加重了希腊的还债压力。最终,希腊爆发债务危机,并传染至整个欧元区,连一些强信用国家的还债能力都遭到了资本质疑(德法荷的CDS利率一度上行)。


为了解决债务危机,欧元区的解决方案很干脆,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宽松。2011年11月,德拉吉接替特里谢出任欧央行行长,在当年就将利率下调0.5个百分点、存款准备金率下调至1个百分点,并实施利率仅为1%的三年期长期再融资操作(LTRO)。2012年,德拉吉更是发表了著名演讲,表示“欧央行会不惜一切代价(Whatever it takes)保护欧元。相信我,我们有足够能力做到这一点”。当天,欧元区的国债利差就开始收窄,逐步走出债务陷阱的困境。随后的5年,德拉吉启动了负利率政策,设立实体经济的定向长期再融资操作(TLTRO),并开启了欧洲版量化宽松。之后,希腊和欧元区平稳解决了债务危机,并且没有陷入长期、严重的通缩。


1994年龙舌兰危机:贬值


除了降息,还有一种宽松的方法:汇率贬值。但这种方法的效果强、副作用更大,不到万不得已(债务主要是外债)决不能动用。


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墨西哥就大量依靠借外债来搞发展,外债存量占GNP的比重到1987年攀升到58.94%的高位。同时,墨西哥国内腐败问题严重,银行往往不经资格审查就将贷款发放出去,导致银行业不良贷款率高达50%以上。到1994年,墨西哥又遭遇了“内忧外患”(奚锡灿,2022)。当年,总统大选波谲云诡,甚至执政党的总统候选人都被枪杀。同时,美联储在一年内5次加息,国际资本纷纷离开墨西哥回流美国。多重压力下,墨西哥外汇储备濒临见底,新总统一上台就被迫放弃了钉住汇率制度,这导致汇率腰斩、居民和企业贷款大面积违约、股市一泻千里。


外债有还债的硬性约束(Patrick&黄海洲,2018),为了还债,墨西哥不得不让货币大幅度贬值。1995年1月,墨西哥政府向国际借了530亿美元的援助性贷款,其中美国提供200亿、IMF提供178亿、BIS提供100亿、加拿大提供10亿、拉美经济联盟提供10亿。与此同时,墨西哥政府任由汇率贬值,以此来缓解原有的债务偿还压力,比索兑美元在1年内贬值近50%。这酿成了严重的“输入性通胀”,墨西哥在1995年CPI大幅上升至50%,居民实际收入萎缩60%,约35%的居民陷入极端贫困。好在,这一切是值得的,墨西哥在1年内就大致走出了危机,还提前偿还了国际组织的贷款。


1929年美国大萧条:不宽松


如果坚持不宽松,债务周期的转折阶段会演变成债务陷阱。一个最经典的例子,就是美国“大萧条”(达利欧,2019)(陈李,2023)。


1929年秋,美国股市突然崩盘,道琼斯指数在2个月时间里就下跌了48%。之后,美国经济一泻千里,到1932年的最低点,GDP跌幅达到13.5%、居民失业率高达25%、破产银行多达2000余家。这期间,美国在“通缩-债务螺旋”中难以自拔,1930—1933年间CPI有44个月同比为负。其结果是,工厂卖同样的物品,收入一年比一年少,给工人的工资一年比一年低,工厂和工人也就越来越难还债,整个国家陷入偿还债务的泥潭。


在通缩的背景下,美国并未持续采取宽松政策。彼时,全球流行“金本位”制度,欧美各国都认为“金本位”是发达国家的象征(曼彻斯特,1978)。而在“金本位”的制度下,经济越差,美元越跌,美联储反而越要收紧流动性以支撑美元价格(方钦,2019)。观测纽约联储贴现率,可以发现,美国的政策利率在危机爆发后的第一年内下降了4.5个百分点,但在随后三年经济衰退最为严重的时期,该利率却上升了2个百分点。


最后,罗斯福当选总统,美联储才打破了“金本位”制度,既采取了降息(下调政策利率2个百分点),又采取了汇率贬值(美元兑黄金一次性贬值41%),才慢慢走出“通缩—债务螺旋”的困境。



债务周期和改革周期


当然,仅仅采取降息一个应对措施是不够的。因为,债务周期的转折,本质是经济增长出现了瓶颈,导致投资机会、投资意愿萎缩。此时,经济体中的问题不仅是周期性的,而且是结构性的。因此,为了激活经济内生增长动能,必须要实施一揽子结构性改革措施。


1997年韩国金融危机:宏观体制改革


挖掘经济增长潜力,首要任务是推进宏观经济体制的市场化改革。


1990年代,韩国靠着“高负债、高投资”实现经济快速增长,非金融企业部门杠杆率高达110%,企业平均负债比率超过400%。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导致韩国多达22828家企业债务违约,韩宝钢铁、起亚汽车等六大寡头企业相继破产。一时间,外国投资者纷纷撤资,韩国外汇储备大幅低于短期外债规模,政府不得已宣布国家破产。随后,韩国政府向国际求援,接受了IMF援助的580亿美元贷款,也接受了IMF提出的贷款要求(保证韩国能按时还款)。


IMF的贷款要求,实际上就是要求韩国进行彻底的市场化改革,方案包括(赵瑛,2010):(一)强化中央银行和监管机构的独立性和权威性;(二)建立存款保险公司和国资产管理公司处置金融机构不良资产,全面开放外资收购金融机构,整顿综合金融公司(类似于影子银行);(三)改革财阀,彻底铲除滋生政企勾结、官营金融等经济结构问题的土壤;(四)发展资本市场,提高企业经营透明度,倒逼公司加强治理结构;(五)积极构筑社会安全网,组建“劳资政委员会”研究失业对策、扩充社会保障、保障劳工权益等。韩国也痛定思痛,十分积极地落实了这些要求,大刀阔斧地对体制顽疾进行刮骨疗毒(唐涯,2016)。此后,韩国开始了经济的第二次腾飞,提前三年还清了IMF的贷款,成为最早从亚洲金融危机中走出来的国家。



1990年日本泡沫危机:微观主体改革


在宏观经济体制之外,微观经济体制的活力也应该得到充分重视。


1990年后,日本楼市崩盘,自此陷入“失去的三十年”。起初,日本社会并未发生大的动荡,部分归因于其银行业和企业所特有的制度安排。在银行业,日本长期采取所谓“护送船队”模式和“主银行制”,银行与企业之间形成了隐藏信息的“共谋”,使得不良资产不断积累却没有暴露。在企业,日本企业内长期信奉“三神器”管理(阿兰贝格,1958),企业间又着力打造经连会(keiretsu)体系,使得问题企业得不到有效出清,最终演变成一个个僵尸企业。



为了激活微观活力,日本一方面实施了“金融大爆炸”改革。1996年,为了解决银行业风险,日本将存款保险机构(DICJ)独立运作,成为金融风险处置的牵头协调机构(朱太辉等,2024),之后由其牵头处置了180多起金融风险事件。1998年,日本又实行了费率市场化,一次性打破银行、证券、信托、保险的各种准入限制,向金融业引入海外“鲇鱼”。另一方面,日本力推企业治理改革。小泉内阁相继推动道路公团(高速公路建设公司)等特殊法人(类似于事业单位)民营化,和公共企业(尤其是邮政系统)民营化,减少财政的支出压力(林家彬,2008)。安倍内阁力推《公司治理准则》,推动日本交叉持股的公司减少了40%,建立提名委员会和薪酬委员会的公司比例上升75个百分点,任2名以上独立董事的公司比例上升82个百分点。通过不断的改革,日本的微观经济逐渐活跃,到近年已经基本走出“失去的三十年”的阴霾。


债务周期对中国和当下资产的影响


目前,中国需要极力避免债务危机的出现。2021年之前,中国处于债务上行周期,大量资金进入房地产领域投资,居民、地方政府、房地产企业的债务规模迅速扩大。2021年以来,随着房价触顶,中国投资-债务周期也面临转折。近期,居民投资购房的意愿低迷,非金融企业的投资放缓,地方政府还债压力增大,GDP平减指数累计增速降至-0.71%,已经出现了“债务—通缩螺旋”的早期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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