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武:控制不平等的正道——缓解消费分配不平等
2019年7月6日,美国向340亿美元中国商品加征25%关税的措施正式生效,中国随即出台反制措施。贸易摩擦与特朗普和其身边人的世界观有很大关系,他们多数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走过来,怀念那个时代美国独步天下的优越感,也怀念当时美国以白人为主导的人口结构。他们希望把今天的美国恢复到那个时候的状态。
 
在他们看来,要做到这一点,就要走美国之前走过的老路——重推贸易保护、提高关税。1918年一战结束时,美国平均关税不到20%,之后国会陆续通过一系列法案提高关税,到1929年关税升到28%左右,1929年10月股市崩盘之后,《斯穆特-霍利关税法》诞生,美国再次大幅提高关税。从随后的执行情况看,美国平均税率达到57.3%。这一法案引发了全世界的愤怒,时任美国总统胡佛收到过千名美国经济学家的反对联署。许多国家亦对美国采取了报复性关税,全球贸易量因此下降了2/3左右,美国的对外贸易也下降60%。
 
尽管美国当年遭遇了很大伤害,但在特朗普和其身边人看来,这种伤害是相对的,高关税让美国的产业得到了更多保护,为二战后美国的独霸地位奠定了基础。他们认为,今天要应对来自中国的竞争,还是得用这套老办法。目前中国还没发展到可以全面挑战美国的地步,他们觉得应该先下手为强。美国当然也受损,但是美国比中国更能经受贸易摩擦的冲击,到时美国会变得更强大。
 
贸易摩擦的历史回声
 
1929年10月,美国股灾引发全球金融危机,催化了贸易保护主义、民粹主义的抬头,再上升为1930年代全球性的经济危机,接着演变成政治危机和社会危机,最后升级为军事危机,也就是二战。金融危机-经济危机—政治危机-社会危机-军事危机,这是当时危机演变的“五步曲”。
 
回过头来看,2008年的金融危机是积累多年的全球结构性问题的总爆发,之后,金融危机的影响在经济和社会层面不断渗透蔓延,演变成2009年“占领华尔街”运动、2016年英国脱欧、特朗普成为美国总统、意大利选出信奉“意大利优先”的总理等新情况,这与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状况差不多。两相对照之下,我们目前相当于已经走到了1929年金融危机之后的第三阶段。
 
 
现在有利的方面是,有了二战的前车之鉴,各个国家均极力避免这种结局。另外,有了互联网,各个国家的资讯和意见都能在全球范围迅速得到传播,这样可以减少信息不对称,减少误判的可能。当然,事情的另一面是,信息革命特别是移动互联网革命,给予民粹主义政治和机会主义政客更大的空间和舞台去利用民意,做出偏激的举措,例如特朗普利用推特公布政策,而不是通过传统渠道发布。
 
互联网也使得当下的民粹主义比20世纪30年代的民粹主义危险性更大,真正理性、理智的政策更难传达。专家、学者、智囊说服国家领导人的机会和时间反而变少。这是因为事情在不断快速变化之中,以前政策专家、学者、智囊有很多时间去说服一个需要不断应对新局面的政客,现在时间和客观情况已经不允许。
 
贫富差距很难被根本遏制
 
我们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是,民粹主义、对外示强在一些国家是有相当的民意基础的,这里面深层次的原因是,贫富差距在持续扩大,全球化过程中的失意者越来越多,他们需要代言人和出气筒。
 
贫富差距扩大使得社会成员之间出现了分化和对立,这是很糟糕的。而更糟糕的是,贫富差距扩大可能是科技进步与全球化的必然结果,在正常情况下不能易转。
 
2017年12月,18位考古学家在《自然》杂志上联合发表了一篇论文,想回答的根本问题是,人类从一万一千多年前狩猎采集的原始社会过渡到半农耕社会,到全农耕社会,再到工业社会,财富差距和收入差距,到底是越来越大还是越来越小?这18位学者通过对遍布全球的63个考古遗址的考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从一万多年前开始到晚期农耕社会再到工业社会,每次技术创新都使得人类财富差距拉大,这是一万多年以来的大趋势。
 
这其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每次技术创新都加大了人类社会不同人之间的差距,每个人天赋和人力资本不同,而每种新技术是有的人能掌握并利用的,但其他人不会,这就让有的人收入大增。原始社会只需要体力,只要你个子高大,那你去打猎、采集果子就有优势,你的收入财富就更多;如果你个子不高、没那么强壮的话,就只能做人下人。但随着技术的革新,收入的水平跟原始体力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淡化,而其他的能力则越来越重要。到今天,马云之所以能成为富豪,不是因为个大体壮,而是因为比别人更有情商及智商,更能把握互联网带来的机会。相比之下,对那些连电脑和手机都不会用的人来说,根本不可能抓住互联网技术带来的任何机遇。
 
故此,每一次技术创新,都会有人被进一步甩在后面,都会将不同人的收入距离拉大,从而在社会内部积累不满和怨恨,压力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往往需要通过战争或大规模革命等极端的方式加以释放。
 
 
贸易摩擦背后,贫富差距扩大在作祟
 
1780年左右工业革命发生了,到一战之前的140多年里,工业革命和那一轮全球化带来的收入差距一直在上升,到一战时达到顶峰。其后续影响,通过危机的四个阶段表现出来,最终以战争的方式将一百多年积累的压力释放出来。从一战开始,一直到1970年左右,发达社会的财富差距总体在下降。从1980年代开始的信息技术革命和新一轮全球化到现在,发达社会的贫富差距又进入了持续上升的周期。
 
以美国为例,从新技术、新一轮全球化中得到好处最多的是华尔街、跨国公司、财团的高管和股东,因为只有这些精英能够在国际舞台上如鱼得水,他们能利用电脑技术与互联网最大化自己的财富。反之,在俄亥俄州、威斯康辛州、密歇根州、得克萨斯州等各地,大部分人甚至没有护照,一辈子从来没有去过世界其他地方,连加拿大、墨西哥都没去过,甚至也对电脑或互联网不感兴趣,他们怎能利用全球化、利用新技术发财致富?恐怕很难。
 
话虽如此,我们既不能因此怪罪于全球化或新技术,亦不能怪精英们抢占机会,现实情况是这些州的普通老百姓自己不愿意、也没有意识去学习别的语言,不了解国际事务、商务、法律、文化,不学习新技术。而精英们在年轻的时候已经对自己的人力资本做了很多投入,得到了各方面的通识教育,包括金融通识和历史通识,他们的天赋、好奇心以及父母的引导,让他们能抓住全球化带来的机会。这个时候更应该怪责的,是投票给特朗普的选民、支持英国脱欧的选民,以及意大利支持极端民粹政党候选人的投票者,这些人要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但很遗憾,没有多少个领导人和精英敢于直接把这些话讲出来。
 
而能抓住全球化机会的精英和全球化进程中的失意者,他们之间的鸿沟正变得越来越大,压力积累到一定程度,同样需要释放。这就是人性的本质。
 
政府应将注意力放在调节消费分配结构上
 
这些年我花费不少时间推动量化历史研究,当中也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自从有人类以来,真正能够降低财富差距、收入差距的手段是什么?量化历史研究告诉我们,不管哪个国家、在哪个时期,主要是两大类事件能真正缩小财富和收入差距:第一类是大规模暴力事件特别是大规模战争,因为在战争中富人失去的财富更多,比如唐朝末期的黄巢起义、二十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第二类是大规模的瘟疫,例如欧洲中世纪的黑死病,人口大幅度减少后,会造成劳动力稀缺,雇人就需要付出很高的工资,就产生了财富转移、收入差距缩小的社会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