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飙:走出野蛮
相较于消费与生产,投资是一种更为高级的活动,除人类外,在生物界中也存在许多的投资行为,这些行为的影响涉及到遗传收益、社会地位和资源获取。人类的社会地位建立在一整套层次丰厚错综复杂的资产组合之上,远期化的投资更是在不断加固阶层结构。
 
作家周飙在《北大金融评论》发表了一篇随笔,他认为,人类将家庭发展成一种长期投入、永续经营的企业,精力、创造性和资源从以往短视且高度消耗性的低水平竞争中转移到了更富远见、更具建设性、其成果更可积累的高水平竞争上来,由此推动人类走出野蛮状态。
 
本文刊登于《北大金融评论》第15期。



从经济学家的角度看,生物有机体的适应性活动可归为三大类 :消费、生产与投资。所谓消费是指有望产生近期可见遗传收益的行动,例如自我复制(对于无性繁殖生物),或制造配子(对于有性繁殖生物),寻找交配对象并实施交配 ;生产则是维持机体存续和生理系统正常运行的活动,例如寻找并摄入营养物,寻找或构造适宜的温湿度酸碱度等环境条件 ;而投资则是为机体的长期生存或在远期产生遗传收益而创造适宜条件的活动,例如额外摄入营养以囤积脂肪,或像松鼠那样囤积食物,或像河狸修筑水坝创造一个较深的水塘以便降低未来被捕食的风险并方便在冬天觅食,等等。

 

相对于消费与生产,投资是一种更为高级的活动,它丰富了生物的竞争手段,拉长了个体活动的因果链条,就像更精巧的工具设备、更长的生产流程可以制造更复杂的产品一样,投资也提升了生物的行为复杂性,并开拓了提高适应度的可能性空间,从而让生命世界变得更精彩,不妨以围棋为例说明这一点 :假如所有棋手都只考虑一两步棋,那么他们的招数就会十分简单粗陋,呆板而缺少变化,也没有多少挖掘改进的潜力,只有当棋手们开始考虑许多步之后的局面时,招数、策略、定式、风格才变得复杂而丰富起来,这一游戏才展示出如今人们感受到的精彩。

 

人类的行为复杂度、策略多样性,以及生活舞台上表演之丰富精彩,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投资活动的发展,以投资所涉及的因果链长度和时间跨度而论,人类在生物界可谓鹤立鸡群。

 

作为资本的社会地位

 

生物有许多种方式以当前的付出(即投资)换取未来的遗传收益,其中一类被称为亲代投资(parental investment),即有些生物除了制造配子并通过交配形成受精卵之外,还会为这些后代投入额外资源,以提高其生存机会。体外受精的水生动物繁殖时会排出极大数量的卵,此后便听任其自生自灭,不再操心其命运,它们靠数量取胜,只要其中一小部分有幸受精并活到成年,就算成功了,但即便这些极端“轻投资”策略奉行者,也多少在卵内注入了一些营养,足以让受精卵发育到能自行觅食的程度。

 

鸟类多奉行重投资策略,制造有着钙质硬壳和丰富营养的巨大卵子,还会筑巢、孵化和哺喂,相应的,鸟类的繁殖数量就小得多,通常每年一窝蛋,每窝几枚或十几枚。哺乳动物更进一步,不仅将后代留在体内发育成型(比起蛋壳与鸟巢,子宫和育儿袋提供的保护要强得多),分娩后还要经历有时长达数年的哺乳期。人类在这条路上则走得更远 :为子女提供教育,置办彩礼和嫁妆,帮他们带孩子,死后还把财产传给他们……

 

自从大型社会出现以来,人类最显著的投资活动是建立和维护社会地位的努力,高地位不仅可为拥有者本人带来直接收益(更好的生存条件、更多性机会),而且相当程度上可传承给后代,从而为后者带来类似收益,这类似于企业通过培育品牌形象、构建营销网络、开发专利技术等方式建立市场地位,以此获得长期盈利能力。

 

地位竞争并非人类所独有,母鸡之间会竞争啄序(pecking order),雄性黑猩猩为争夺老大地位而勾心斗角,合纵连横,还常常打到头破血流,闹出猿命,许多群居的食草动物和灵长类群体内都有着明确的等级次序,有些动物(例如狒狒)的地位排序是严格全序(strict total order)的,即群体内任意两个个体之间都有明确的地位高低之分,而且这一高低关系具有可传递性(若A 高于 B,B 高于 C,则 A 高于 C)。

 

地位是投资形成的无形资产,投入的是地位争夺时的高强度对抗,尽管这种对抗主要以武力展示、威胁恐吓的方式进行,而非真刀实枪的厮杀,但成本也不低,当雄性狒狒新加入一个群体时,会逐个挑衅所有雄性成员,直到找到与自己实力相称的位置,这一过程不仅消耗大量体能,而且充满风险,因为有时对峙双方未能就实力高下达成一致,夸耀性对峙就会演变成真正的搏斗。

 

作为无形资产的地位一旦建立,就会在较长时期内持续产生收入流,因为它决定着资源访问的优先权。例如在同一地域内觅食时,高地位者总是占据最丰美最有利的位置,日本猕猴泡温泉时,老大一脸傲慢地坐在泉池中温度最适宜的位置,身边是地位次高者,地位最低者有时只能蹲在池边瑟瑟发抖。对于雄性,最重要的优先权是与发情期雌性的交配机会,在黑猩猩群体中,雄性老大占据一半以上的交配机会,老二老三瓜分余下的大部分,这一指数递减式分配曲线跟许多比赛中的奖金分配方式类似。

 

不过,动物的地位竞争与人类有两个关键区别。首先,它们的地位高低取决于个体之间的当前实力对比,而这一实力主要是身体对抗力,因而很难持久,雄性狒狒很少能将老大地位维持一年以上,黑猩猩也是如此,这就意味着老大们不太可能将地位传给下一代,实际上,动物群体内的等级秩序可视为一种阶段性的停战协定,各方暂且接受经由最近一轮对抗测试而排定的座次,直到下一位造反者出现。

 

其次,由于地位随实力消长变动不居且难以传承,它无法固化为阶层,而正是稳定持久的阶层结构让人类的地位竞争有了独特的社会功能。在动物啄序中,地位高低只存在于两两个体之间,所以每当陌生个体相遇,或新个体加入时,啄序便须经一系列对抗过程重新确立,而人类社会的阶层是独立于个体状态的非人格化结构,当个人拥有相称的出身背景,或掌握了足够多资源,并习得相关的行为规范,便可获得相应的地位,而无需经历与任何特定个体的较量,两个陌生人相遇时,很容易借助一些外部可见的线索判定对方地位,并据此调整自己的预期和行动。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人类的社会地位建立在一整套层次丰厚错综复杂的资产组合之上,远非仅仅依靠一时一地的个人裸实力(naked force),这一资产组合既包括有形的财富,也包括无形的知识技能、社会资本、婚姻网络和组织资源,它们是长期投资积累的结果。而人们之所以愿意持续不断地投入和经营,正是因为阶层结构的稳定持久和地位的可传承性所提供的激励和投资保护,反过来,大量资本的存在加固了阶层结构,因而进一步强化了投资激励,如此反复。

 

投资的远期化

 

地位持久化的关键是摆脱对裸实力的简单依赖,裸实力的个体差异不够大,力量对比很容易因伤病、衰老或身心状态的随机起伏而翻转,强者也可能在马基雅维利式的争斗中被合谋暗算。拉大和固优势的出路之一是投资于硬件,比如武器装备,精良的武器可以扩大个人武力优势,因而不易被随机波动翻转,还有,财富可让你收买支持者,从而在每次可能的争斗中都能以人数优势压倒对方。
不过,在早期,当技术创新和财富积累的潜力都十分有限时,更可行的途径是积累社会资本,发展可靠的盟友关系以获得人数优势。少数几种动物的雌性能将地位传给女儿,凭借的便是这种同盟关系,例如家鸡、日本猕猴和豚尾狒狒,皆以母系群为社会组织基础,同群雌性因亲缘较近,相处较久而易于形成较强的同盟关系,高地位雌性的女儿可仰仗其母亲的威势而取得高地位,当年轻的雌性豚尾狒狒在对抗中落于下风时,会以吼叫求援,引来母亲或姨妈为其助阵,双方的相对地位将迅速决定胜负。所以正常情况下,当一只高地位雌狒狒的女儿向一棵正在被某只低地位雌狒狒觅食的树走去时,后者会自觉避让。

 

在权势土豪向贵族转变的过程中,社会资本起了关键作用,特别是对姻亲网络的经营,导致了上层权贵日益强化的内婚化倾向,拉大了他们与下层的地位距离,同时在权贵之间产生了一种互为侪伦(peer)的共识,由此阶层得以固化,取代了每人依次占一个位置的啄序,高贵血统被视为一种独立于个体状况的“本质”属性。

 

阶层分化同时也是生计模式的分异,不同阶层各有其谋生之道,因而保持社会地位的要点便在于如何经营和维护相应生计模式所需的资产组合,农民须保有(拥有或承租)土地、农具和牲畜,工匠需要手艺、工具、客户关系和行会资格,商人需要知识技能、信用和资金,武士贵族需要采邑、武器装备和爵位。此外,所有人(除了僧侣)都需要婚姻和亲属关系、同侪对其地位的认可,以及在社区和同侪间的良好声誉。

 

类似的,若要让后代拥有与自己相同或近似的地位,就要设法将这些资产转到他们手里,为此,所需的习俗和制度安排逐渐被开发出来 :有形财富可按继承权移交 ;知识技能可父子相传或付钱拜师学艺 ;亲属关系则通过生日、成人礼和婚丧节庆等仪式和聚宴,相互拜访和礼物互赠而反复重新确认(虽然在亲缘上晚辈难免比长辈远了一层);声誉在一定程度上也可通过家教门风等方式在代际传递 ;更多社会关系还可以通过认教父干爹等形式加强,这是将父母辈的好友关系转变成子女的庇护 -被庇护关系的一种途径。有关价值观和社会规范的默会知识,通常也可在生活经历中自动习得(尽管不乏有人因心理或人格障碍而面临困难)。

 

还有更重要的,是为子女安排一桩恰当婚姻,而正是在这事情上,上述种种资本全都派上了用场,一份财产继承权、一笔丰厚彩礼或嫁妆、一门手艺、良好教育、父母的既有地位、家族势力和门风、关系资源、对所在阶层价值观和行为规范的良好掌握(为“体面”一词所概括),都是提升子女在婚姻市场上谈判地位的重要筹码,而继承权和嫁妆也是新夫妻开始独立谋生的坚实起点。在传统社会,越是上层,包办婚姻的倾向越强烈,因为他们有更值钱的地位需要传给后代,也拥有更雄厚的资本寻求有利的婚姻安排。

 

所有这些,为人类的亲代投资开拓了前所未有的广阔空间,父母作为投资者所能展望的未来投资回报期也越拉越长 :从婴儿期的生理发育,童年期的社会化学习,青春期的地位竞争,到成年早期的成家立业,然后是帮助照顾孙辈,最后安排遗产继承。一份殷实家业通常可保障未来三四代人的生计着落(虽然地位可能有所下沉),一份贵族基业更可能传承十几代甚至几十代,在西欧和日本,都不乏可追溯六七百年乃至上千年的贵族家系。


更重要的是,男性也深度卷入了这些日益加重的亲代投资活动,而在动物界,(除了极少数例外)这向来是雌性才会操心的事情,这一点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在猿类社会中,雄性通常处于支配地位,高地位雄性所能控制的资源更庞大,而且他们在体能、探索性、冒险性等诸多方面具有优势,当这些潜力被开发用于亲代投资时,将极大提升竞争舞台上表演内容的丰富性。而在以往,这些能力都被消耗在了好勇斗狠、相互厮杀、凭暴力虏掠与强制雌性等简单粗暴、服务于短期化目标的竞争活动中。

 

竞争焦点的这一转变,推动人类更向文明迈进。不妨对照企业间的市场争夺来理解这一点 :低级原始的竞争策略只注重即时效果,如价格血拼(类似于雄性间精子战争)、广告轰炸(类似雄孔雀那样的第二性征炫耀)、以暴力恐吓等方式欺行霸市(类似雄性黑猩猩之间为争夺老大地位而大打出手),而高级策略则注重于培育长期优势,如构建可持续的商业模式(围绕生计模式建立家业)、构建技术壁垒(手艺、知识、武器、战术)、研发投入(子女教育)、建立品牌声誉(树立个人和家族声望)、维护信用(注意品行和家风)、领导行业组织(参与社区事务、积累政治资源)……

 

男性被吸引到亲代投资上,与女性原本就很强烈的投资意愿(以及她们不同于男性的那些优势)经由婚姻结合起来,将家庭发展成一种长期投入、永续经营的企业,精力、创造性和资源从以往短视且高度消耗性的低水平竞争中转移到了更富远见、更具建设性、其成果更可积累的高水平竞争上来,由此推动人类走出野蛮状态,同时也让自然选择有了一种全新的作用对象。

 

本文刊登于《北大金融评论》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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