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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识到,我部分地失忆了。举例来说,记得起喜欢过的昌耀的诗篇,却始终说不出如在口边的“昌耀”二字;甚至清楚一本书的所有内容却偏偏忘记了书名。这样的例子对这段时间的我而言非常之多,让人深感挫败。
然而记忆的褶皱就像晴天上午晾到阳台上的旧鞋垫,也许只是轻轻地翻检,珍贵的过往就会像过去偷藏的零花钱一样从鞋垫的夹层掉出,使我手足无措。
当我躺在床上休养的时候,我像所有伟人和所有懦夫那样回想自己活过的时光,试图找到这个线团的线头。我搜肠刮肚,发现其实自己最早的记忆来自一场我已忘记很久的葬礼。
我想起我在瓷砖白得反光的大厅里,披麻戴孝,由于年纪太小,米白色的孝麻直拖到地上,就像戴着一个和我一般高的大帽子似的。年纪小腿短的我,像梦游一样摇摇摆摆地到处走,似乎也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更没有人阻拦我的游荡。我看见不远处有很多大人聚拢在一起,也都穿着孝麻。那天的阳光,明亮而干燥。
我想起我曾经是记得这个场景的,然而时间久远,已经忘记多年了。可是自己始终不能梳理清其中因果:谁的葬礼?和我有什么关系?
带着一种非常偏执的心态,我和妈妈说起这个事,她非常惊讶于我竟然还记得。她说我那时大概也就两岁多一点而已,而我说的是一场属于我太奶奶的葬礼。对太奶奶我实在所知甚少,只是知道她并非爸爸的亲奶奶,是太爷爷后头娶的,不过对爸爸却非常喜欢,爸爸孤身一人生活时她常过来照顾他,煎馄饨给他吃,帮他一起养金鱼。
然而令我惊讶的是,我从妈妈口中得知其实太奶奶从我出生开始就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而我都完全不记得了。那是太奶奶生命的最后一年,爷爷的兄弟们分家很不愉快,几经辗转,太奶奶就和刚结婚不久的爸妈住在了一起,就住朝南的那一间。这一间房在我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里面有一张爸爸的书桌,一排后来打的书柜,几幅无名氏的长轴书画挂在墙上,还有一张钢丝床。我记得我后来很多的年月都是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玩玩具,看书,踩在书桌上往窗户外面看。据妈妈说,太奶奶年纪大了之后脚就坏了,不能走动,家里人就各凑了些钱请了个保姆照料她,爸爸妈妈都要上班,很难料理周全。而太奶奶就长久地躺在那张后来我在底下藏过玩具的床上,等待。妈妈说太奶奶有的时候会拄着拐杖坐到藤椅上,看着一点点大的我在地上玩耍,爬来爬去,砸玩具。据说这样的时候她会笑起来,没有声音地笑。
我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曾有一个我已经忘却的人充满意味地望着我,望着我这个形同白纸的生命,不知道她究竟会想到什么,或者曾经说过什么。而我回想起来,只有一片记忆中的黑暗和那个房间里我再熟悉不过的光线直直穿过窗户,照到地上来。
我想起里尔克的《严重的时刻》,似乎总感觉有人在亲切地望着我,告诉我,自己并不孤单。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第二年的夏天,我的记忆就开始有了鲜明的颜色,而那是一个和爸爸一起坐在凉席子上吹着电扇看巴塞罗那奥运会的时刻。
我的生命记忆由一场葬礼发端,也许我的生命也同样会以一场葬礼结束,然而我非常深切地觉得太奶奶她生命的一部分在我身上一直悄悄生长着,于是我竟然,没有以前那样悲观了。
*邵栋,小说作者,有小说集《空气吉他》,入围 2023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
本文刊登于《北大金融评论》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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