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扬:看得见风景的室内
从小我一直梦想成为一名建筑师,只是因为一些偶然的原因,大学并没有走上这条路。直到有一天,当时也才二十来岁的我,和一位年纪更长的建筑师朋友成了同事。一天,我问他:“我一直梦想屋子里能够下雪,冬天,温暖的室内,看着雪花从头顶上飘进屋里……能设计一座这样的建筑吗?”

 

建筑师朋友——他毕业于一所著名的建筑院校——很疑惑地看着我说:“雪水融化了以后流到哪里?”我不知道……我猜可以从地板下面有个暗道流掉。后来,当这样的问题不再是问题的时候,我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我想的究竟是什么,我是这个意思:在芝加哥的冬天,我的窗外乏善可陈,所以我宁愿呆在暖和的室内,盯着同样枯燥的屋子里看,中央至少有一盏漂亮的灯。灯光下本来什么都没有的,慢慢的,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了一根玻璃管子……正上方通到露天,下面自带排水。在那个瞬间,我没在乎技术的问题,只是觉得我的“设计”最奇妙的地方是:这根管子算是属于室内呢,还是室外呢?

 

插画艺术家:李梦遥

 

后来,建筑师朋友似乎看到了我脑海里的画面,流露出一丝不屑说:“这个想法太小儿科了!早就有类似的空间设计了,任何一个四合院不都是吗!

 

”在那个年纪,我已知道我老家不远的徽州有个说法叫做“四水归堂”:的确,雨雪从天井里落下,又从院子里的暗渠汇成了水池,是那个意思了。可是我争辩说,那样的院子还是太大了,不是我想要的一根“管子”,就插在北美大城市常见的那种灰扑扑的公寓楼里——我忽略了楼上是谁,也没问他是不是愿意。但是,我假想的建筑绝不是徽州的院子,后者我太熟悉了,童年时它已是好多家人合住,在里面你不能穿着内衣来回乱逛,而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对于邻家和大人的顾忌。因此,就算下雪的时候不用出大门,雪,或说某种富有魔力的风景,依然是在你的“外部”,不是在室内那样的“身体”里。

 

但是他没有听我讲话,好像也不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很多小朋友都有搭建玩具屋的经历,即使在条件不好的年代里,农村的孩子也能向大自然学习,用泥巴、秸秆、树枝、石块等等,完成一项“迷你工程”。可以说,建筑是人类的基本冲动之一,每个人都有过一个建筑师的梦想。

 

除了遮风避雨的实际需求,“空间”还有更复杂的属性,在其中有三种东西得到了释放:其一,建造和建造体验是生物体在三维世界中安顿自身的本能,比如筑巢、识途和在大自然中趋利避害。即使今天的年轻人中流行“二次元”文化,“平面国”(来源于英国科幻小说《平面国:多维空间传奇往事》)也许是人类文明向着更高级阶段发展的产物,但是从立体到“二次元”,也可能带来退化和堕落;其二,空间结构可以模拟社会交往,寓意发展模式,有意识地发展前所未见的空间结构,并以此引领、调控和反思实际的社群建设,是人类独有的智慧属性——也许,我的幻想也因此有点儿价值,它至少也反映着一种真实的心理境地。

 

最后,也是更最基本的诉求,创新空间并非奢侈品,代价可能极低:假如素养完备、判断无误,最基本的工具和资源也能有效进行艺术表达和社会沟通,“空间”不再高不可攀,它的进步可以成为日常生活基本的推动力——建设者总是理论联系实际的,永远努力“筑未来”,是一种“建设性”的人生态度。

 

在这个意义上的创新空间,不是建筑师的专利——要知道,所有的建筑革新都可以称得上“空间创新”。我们所提倡的空间创新,无论意义、手段还是表达形式都是直观的。在城市中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鸽子笼里下雪,这件事不一定是荒谬的儿戏,只是你得多问自己几个“为什么”——后来我也慢慢有了自己的答案。

 

在有限的前提下,基于中国国情和最急迫的需求,面向那些大多数人都熟悉的日常空间……空间创新虽然具备一定的技术含量,它的后果并不限于某项建筑设计专利;恰好相反,空间创新的效益,往往出现在那些不甚“专享”的领域,不太明确的方向。空间品质不同于房屋质量,本身没有绝佳最好,如果一个空间能够促成在其中栖居的人们更积极地改变现状,创造性地看待他们的工作、学习和生活,那么这样的空间就已经具有最大的创新意义。

 

就像一个能够向内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一样。

 
本文刊登于《北大金融评论》第11期